焦雄屏：看今村昌平导戏

　　我第一次去日本，是去美国UCLA(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读博士班的半途，当时华航老在东京暂停加油，我乃乘机下马观光三日。

　　尤其我的老友陈纯真也在那里出差，有个识途老马带路，心中安心不少。

　　陈纯真人称“静桑”(陈先生的日语发音)，是正宗早稻田大学电影系硕士，娶个日本老婆光子日语刮刮叫。他毕业后曾任黑泽明，小林正树的副导演，资历丰富。在台湾以耿直著称，特别注重道德操守和尊严。虽受日本教育，但超级爱国，每一谈起民族大义就凛然不可侵犯，甚至大骂小日本。

　　但静桑也以糊涂著称，普通话并不灵光，常常夹着台语和硬翻的日语，上他课的学生老是在云里雾里一样。他早年在台湾常常带学生高谈阔论畅饮啤酒，到半夜两三点才想起钥匙没带，回家哇啦哇啦地朝二楼喊日语，不久窗户就会开出一条小缝，“叭”地一声丢出一串钥匙，然后又“砰”一声关上窗户，这是光子对他的抗议，这种糊涂事在静桑身上是层出不穷，学生、朋友谈起他来都是又好气又喜欢他。我认为他影响了一代学生的中国情怀。

　　在日本的第二天，他带我去拜望名导演今村昌平。今村请我们吃寿司午餐，并邀我们次日去看他正在排练的美国舞台剧《OurTown》。

　　我们早早到了排练场，诺大一间如工厂般的空屋子。演员和技术人员东一群西一撮地在大声小声谈话、开玩笑。中间还有主角绪形拳，这是日本有名的硬汉演员，穿着传统的和服。我是鸭子听雷，什么也不懂。不久看到作家老友黄春明进来，高兴得不得了。终于有个语言相通的“正常人”了。

　　忽然，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垂手肃立，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今村导演到了。他严肃地巡场一周，宛如天皇阅兵般，所到之处，每个人都小声向他请安，刚才如市场般的喧闹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日本人的纪律和伦理，我心中暗自佩服。

　　看完排练后，我们一行道谢离去。静桑和黄春明一路讨论刚才的戏，大家一齐坐地铁到新宿总站再分道扬镳。

　　静桑和黄春明在地铁上忽然争论起来了，黄春明认为今村导演真好，静桑却颇有意见，我因为听不懂日语，无法对此置喙，只好静默一旁，两人先是小声争论，最后竟大声吵起来了，吵到安静的车厢内人人侧目。

　　一会儿，黄春明倏地站起，说我到站了。咦，你不是要去新宿吗？我问他，不不不，我到站了。他气呼呼地下车了。

　　这边，静桑也绷着一张脸，连再见也不说。沿路，他不停继续批判黄春明。我说，别这样，大家都是朋友嘛！如果黄春明也这样批评你，我也会劝他的。

　　“不想听，你回旅馆好了！”他厉声地吼着。他认为他是为其理而辩。

　　这事的惨痛结果，是我一路哭回旅馆，发誓再也不要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

　　可是第二天早上八点，他没事人一般打电话来：“要不要一起吃早饭？”

　　可悲的是，静桑已于数月前因癌症去世。我在台湾再也没看到第二位像他这样愿意为真理辩护，热爱电影又热爱中国的人。看今村导戏，未有多啥长进，换来是对静桑这样一个人的个性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