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批评与学科跨界
一、美术批评的文学背景
朱:段炼老师,我们想同您谈谈跨学科批评的话题。
段:你说的不仅是跨越文学和美术的学科界限,还涉及其他学科吧?我觉得还有另外一种跨学科,就是从绘画进入美术史论,介入美术批评,其实这也是一种跨学科,只不过跨度小一些,不像其他人文社会学科,一下子跨度那么大。
就我个人来说,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一直画到高考。1977年我考的是美院,那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到现在有30年了。那时我在山西,那次高考跟现在很不一样,美术专业是一上来就考创作。我还记得那个创作的题目是农业学大寨,也许因为是大寨在山西。我当时往那一坐,他们就给了我一张大约8开的纸,还给了水彩,我就开始画。我画的是一个人扛着三脚架,像是个测量员,背景是一个拖拉机,远景是梯田。其实,那画是非常模式化的,像文革时期的宣传画。
张:宣传画比较符号化。
段:那时就是符号化。我画的那个人是大半身,非常典型的文革画法,可能是由于那个时候见得多了,都印在脑子里,一想到农业学大寨这样的政治题目,就这样画了。不过,那年没考上,记得我的数学只考了12分,我没上过高中。
朱:第二年您还考美术吗?
段:第二年就没考美术了,因为当时不只喜欢画画,还喜欢写作。我当时一边拜师学画,一边写作,主要写散文和诗歌,所以第二次高考就报了中文系。那年的数学考了40分。
张:当时有哪些文学作品,您至今仍觉得重要?有哪些作家您最感兴趣,或是对您影响最大?
段:海明威对我影响比较大,我大学本科的毕业论文就是论述海明威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而且,我上大学期间对英文比较感兴趣,当时比较喜欢海明威的语言,容易读懂。他不是语言很有名吗?他的冰山理论,说文学和语言,您看见的只是冰山上面那么一点点,海底下还有很多,有十之七八。
海明威的长处是什么呢?一是简练,再是浅显,所谓电报语言嘛,因为他是做记者出身的,要抢着用电报发稿,记者写的东西首先要让普通老百姓看懂。
大学四年我读了很多外国小说,还有外国诗歌,主要是18、19世纪的欧美小说,但不是外文,是翻译本。那时翻译本的汉语是很漂亮的,不像现在翻译的急就章。欧洲小说自文艺复兴后期逐渐成熟,就像中国小说自明代开始成熟,明代以前的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小说。到19世纪,欧洲小说发展得非常成熟,所以我当时读的主要是19世纪英、美、法、德、俄罗斯的小说,我几乎把当时出版的中文版世界名著全读完了。
毕业之后考研究生,我考的就是西方文学专业,中文系的,不是英文系的。后来写硕士论文,研究英文小说,是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期的一个英国小说家叫托马斯?哈代,他最有名的小说是《德伯家的苔丝》,有这个电影的。我至今仍然收集他的英文版电影,象《无名的裘德》,凯蒂?温斯勒特演的,棒极了。我在写硕士论文的时候同我当年写本科论文时完全不一样。本科论文水平很低,也就是分析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而已,写得也短。硕士论文就不一样了,而且,当时西方的现代批评方法正好在国内开始流行,我对论文涉及的文学研究方法论很感兴趣。比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语言学和形式主义的结构主义,像索绪尔之类。
我硕士毕业是1986年,那时才刚刚开始介绍后结构主义,但是最流行的是结构主义。然后还有一个管理方法的理论,叫“三论”,就是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其中的系统论同结构主义有很多合拍的地方,我当时对这些东西兴致特别高,构思硕士论文时就把结构主义和系统论结合起来,我的论文中甚至有一部分专门讲方法论问题。
这篇论文的论题是托马斯?哈代小说的内在结构,他是19世纪末期英国的现实主义小说家,当时称批评现实主义,不是现代主义,不是现代派。但是,我用现代主义的结构主义和系统论方法研究内在结构,结果引起了一些争议。尽管有争议,最后还是通过了答辩,拿到了学位。我觉得学校应该鼓励学生去探索新方法,而不是卡学位,所以我就把我的硕士论文拿到北京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去了。外文所的人一看,觉得我这个论文写得很好。那时候他们正好要创办一个杂志,叫《外国文学评论》。用现在的说法,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办的杂志,若用来评职称的话,就是很高级别的学术刊物了,是这个领域里级别最高的。后来我的硕士论文的主要章节就发表在这个杂志的创刊号上,是1987年第1期。
朱:那是您最早介入文艺批评的文章?
段:不是,在这之前我还发表过一些。我记得当时一个反对我的教授说,你的硕士论文是黑格尔主观理念的显现,我说我的论文里面提都没提黑格尔,他说你提不提没关系,但你的理念是黑格尔的。在1980年代中期,黑格尔在中国是受批判的,如果我认错,我就拿不到学位,所以我就不认错。
朱:因为黑格尔是唯心主义。
段:对,那时唯心主义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对立的,所以他说这篇硕士论文不能通过。直到论文在中国社科院的《外国文学评论》上发表了,他们才承认这个论文是有价值的。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外国文学研究这个领域参与学术活动,认识了外国文学研究所的人,以后就时不时在那个杂志上发表文章。
朱:那时结构主义还没有影响到美术界?
段:那是85-86年,我不太清楚结构主义到没到美术界,但是文学界已经有人在讨论结构主义了。
二、理论和方法是跨界的途径
张:您翻译了《艺术与精神分析》,这书在当时很重要。
段:研究生一毕业,我就到四川大学中文系教书去了,教西方文学,同时开始搞翻译,主要翻译文艺理论。搞翻译的好处是,我系统地学习了西方现代文艺理论。精神分析理论就是通过翻译来学习的,那不仅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而且包括弗洛伊德之后的精神分析。弗洛伊德的理论我过去就读过,是从文学角度读的,但对弗洛伊德之后的精神分析却不了解,所以翻译就是学习新理论。然后我给译著《艺术与精神分析》写了一篇译者前言,分析介绍弗洛伊德之后的精神分析理论在美术批评和美术史研究中的应用。这本译著不只是研究古希腊和文艺复兴,也研究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那时对我们来说,抽象表现主义是比较当代的,因为那时中国几乎还没听到过后现代,所以现代主义的抽象表现主义就很当代了,虽然它其实是一种后期现代主义。通过那本译著,我找到了美术的门,学到了怎么用新的批评方法来研究美术,尤其是研究当代美术。
张:精神分析在文学界影响非常大吧?
段:对,不仅是对文学批评的影响大,对文学创作影响也大。当时有很多作家就是通过写故事来剖析作品中的人物心理,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方法。那么我通过翻译,尤其是我自己写的译者前言,算是找到了美术批评的路子。之后过了一年,我又写了一篇关于精神分析和美术批评的文章,因为先前那个译者前言印到译著里去了,所以后来就又写了一篇。我觉得我对这个问题有一些新的体会,写好了就发表在《文艺研究》杂志上,这是文学和艺术领域里级别最高的杂志了。
朱:荣格的心理学理论应该对您也影响挺大的?
段:我只是在关于文学的论文中,写过荣格。我在80年代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写过一些文学论文,关于荣格的,发表在上海的《文艺理论研究》上。荣格的心理学理论是原型批评的两大基础之一,另一个是弗雷泽的文化人类学。这两个人,那时我写得都比较多。荣格的理论主要是什么呢,是集体无意识和原型,“积淀”这个词也比较重要。后来到国外,我读到一本非常好的书,作者是德国心理学家埃里克?纽曼,他是荣格的学生,写了本《亨利?摩尔的原型世界》。荣格讲原型,集体无意识就是一种原型。埃里克的书是讲亨利?摩尔雕塑中母亲和孩子的原型,摩尔的所有作品实际上都潜藏着这么一个原型。
但是,从文化人类学和荣格的角度来写美术,是最近的事。去年我给《当代美术家》杂志写专栏,是关于图像方面的,其中一篇文章就是从荣格的理论,来讲图像的原型。那是我第一次把这个理论应用到美术研究,不过我相信别人早就做过这个工作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应该会有人做这个工作的。
朱:那之前怎么没写呢?
段:可能是因为没遇到合适的题材吧。写文章要有好的切入点,可能我发现别的切入点更好一些,所以就没把荣格作为切入点。但是去年谈图像的时候,我讨论图像和图式的区别,觉得荣格的切入点比较合适,也就是荣格的原型概念,所以我就从那个角度来写了。
朱:那时候写的文章,已经很注意方法论了吗?
段:80年代学术界对方法论非常敏感。《艺术与精神分析》的作者在英国